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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永熙二年的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痘疫,后世史书盖棺定论,成就了两个人。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与洪流里母亲们的眼泪,不过是汗青上寥寥几笔带过的绪语。
谢溶溶成了几千几百个人里,最先品尝那份蚀骨之痛的人。
早在前朝,纵观古籍,已出现种痘的疗法,可用在一岁左右的孩童身上预防出花。先是家里出过花的人的衣物被分给左邻右舍,后来又有鼻苗种痘和取疮中汁黄脓敷之等等各式借助疮人来达到疗效的记载。随着痘疫的平息,这种普遍用于乡野,只有十之四五成功几率的法子也渐渐被人遗忘。
武定候府的嫡少爷出花一事,当夜就被邢太医报进万寿宫。徐太后没等天亮上朝,擅行调令,命上十二卫严守城门,设立查痘章京,京中不论男女老少,有无出过痘的都要登记在册,设榜招募天下杏林圣手,由前太医院院首邢肃同带头展开了一场历时数月的围城之战。
敬府被重重围起的那一刻,不仅仅是陈氏,连老夫人都变了脸色。
上溯其源,查到了一位新被雇来的乳娘,等金吾卫顺着线索摸去,发现她已和独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茅屋里。后来屋子被一把火烧得干净,人们在焦黑的土地上供奉了一座俭朴的痘娘娘庙。
陈氏撒泼大哭,来来回回只说自己不清楚,可人是她找回来的,阿鱼发了痘,也是她提议搬去北院关上门,找两个麻脸姑子和嘴紧的大夫照看。事发不过半天,金陵城中人心惶惶,街上如飞鸟投林,除了巡逻的卫兵和刀甲碰撞的声音,似乎连声蝉鸣都听不见。
敬家阖府上下,自敬廷去后,也只剩敬三老爷在朝中任职,他半夜被一片哄闹声吵醒,知道真相后恨不得以下犯上,冲进去舞着手脚质问老夫人,痘疫这种翻天的大事,你怎敢私自做主?眼见仕途无望,他看向大房的眼神几乎要啖其肉,嗜其血。
这些勾心斗角的身外事谢溶溶是一概闭目塞听的,她一心扑在阿鱼身上,邢太医叮嘱她不能近身,也不能触碰换洗下来的衣物,她就抢着去煎药,去烧水,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然后跪在辟出来的偏房里,手抖到拿不了笔,就一遍遍地磕头念经,苁枝看不下去,哄着她喝水吃饭也不理,每天都顶着一双黑红的眼圈,不知是熬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她看着院子里太医们进进出出,给每个人鞠躬道谢,一天下来连腰都直不起,见过她的下人们都说,哪还认得出是昔日柔若金风,嫩如细枝的二夫人。
敬廷死后,像是有人拿着算盘,催她把前二十年没有尝过的人间疾苦悉数奉还。
短短三天,像是过了三辈子。听说痘有瘪下去的迹象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她靠在游廊的朱漆柱子上,毫不避讳地席地而坐,仰着瘦了一圈的脸呆呆地看月亮,连身边何时坐了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燕回把手中的汤碗递到她面前,不知该说什么,言简意赅道,吃。
他二人这几天虽然寡言,但格外有默契。她囫囵问不出口的话,他只消一眼就能转述,她脑袋乱成一团,明明忙得晕头转向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边,引着她去药房,从寺里讨来经书和菩萨像,还有纸做的痘娘娘。让旁的人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正经夫妻。
谢溶溶顾不上他人的风言风语,她和敬老夫人何其像,后者这辈子到死眼前的风景就只有一层白雾,而她的一双眼睛里除了病床上的阿鱼,就什么都容不下了。
绷紧的弦松懈下来,变得柔韧可张。她接过搪瓷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轻声说了句谢谢。月亮苍冷又遥远地挂在天边,吝啬地寄来一束辉光,洒在台阶上,巧妙地游走在两人并排而坐的空隙间,像极了他们此时的关系。
平静,疏离,看得见,摸不到。
可燕回觉得这反而是个最好的开端,他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谢溶溶吃尽最后一颗煮的绵软的红豆,眼神有了丝生气,等阿鱼好,带他去苏州找我爹娘,然后养大他,请先生读书习武,日后想考科举还是武举都随意,就是去开个铺子做生意也行。能看着他长大,侍奉爹娘,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燕回低头搓搓手指,哦,没有替你自己打算么?
谢溶溶把碗放在他俩之间,说,你是说嫁人?没这个想法。也不是说要给敬廷守节,我心里敬他爱他,他去后我愿意替他照顾老幼。可如今她摇摇头,想清楚了,嫁去做媳妇哪有在家当女儿舒服?我爹娘这辈子就我和大姐,指望不上外人来养老,我前些日子写信去,他们也高兴一家聚在一起。
她少有和他说这么多心里话,敬廷的死带走的不仅仅是她活在梦里的三年,就连他们仅有的怨也随着世事无常而变得不值一提。
燕回有些烦躁,要是放任这段感情变得平淡如水,迟早会顺入江流,被遗忘在经年的长河里。她带他见过了另一番天地,如何甘愿再回到泥泞中去?
他犹豫半晌,道,阿鱼好起来,能让他认我作干爹么?
谢溶溶眉头一跳,刚想开口,被他截过话头,一点不给她机会,我是你别多想我是说,这样就算他没了敬府这个靠山,也也有我。我虽然在朝廷当不了一言堂,多少会有些门道,毕竟、毕竟他不管不顾,怎么说,大家都知道敬兄和与我结拜过兄弟。
越说越没声了,饶他脸皮厚,在谢溶溶面前也说不出尽管我和他当兄弟只是为了睡你。
谢溶溶没有嗤笑,也没有出言讥讽,她定定地把他从上打量一番,记忆里只要和他有关的事,她要么不听不碰,平日见了面也是先入为主,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这还是第一次,抛开他迷惑人的皮相还有顽固的偏见,她发现原来他也会脸红,会结巴,会小心翼翼,会悬着一颗心,害怕听到伤心的话。
原来他也是人。
虽然讶异他对自己的感情从何而来,细数他们的交集,可能还深不及他与秦氏的渊源。
他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棕,发尖到眉心的弧度饱满,五官兼并了汉人的婉约和胡人的深邃,又糅杂了女人的精细和男人的凌厉。他不仅仅有双能拿去当摆设的手,还有能充作模具的鼻梁、嘴唇和轮廓,能制成珠宝的琥珀眼珠。
这样好样貌的男人,是所有闺阁少女梦中从幻成真的倒影。
干爹倒不必。叫声叔叔即可。敬廷阿鱼也不会有其他叔伯了。
燕回本来不指望她能给自己好脸色,听到第一句暗嘲自己痴心妄想,别说作干爹,他巴不得去给她的儿子作后爹。他倒是真不知道,这些天忙进忙出,已有不少人看在眼里,都以为他后爹的位置坐稳了呢,只等着时疫一过,他给自己描面涂腮戴朵大红花,欢天喜地地入赘到谢家去。
虽然与众人所想的天差地别,他也知足了,有时候仅仅是待在她身边,闻着若有若无的梨花胰子香气,他那深不见底、混沌无名的欲望也变得明朗有了目标。
苁枝在角落里擦眼泪,一扭头,发现苗子清哭得比自己还厉害。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有颗情绪丰沛的心,口中不住地道,守得云开,守得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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